Thursday, March 27, 2008

破碎的海洋史詩─評《一官風波》

  一張非常誘人遐想的海報:淺藍色開展的海圖,四個穿著水兵制服、頭戴「一官船國」
帽子的:日本人、中國人(明朝)、西方人(荷蘭人),跟一個沒有面孔的人。這張缺席的
臉比其他圖樣更挑逗思緒:他既是船國中其他的血族,可以任意指涉、象徵跨國族的結合;
同時也隱喻在大陸正史中被抹去真相的海洋歷史;最值得玩味的是,他似乎正象徵著船國想
像社群的歸屬,一段無人知詳的“內緒”(naishyo,日文:秘密)。
  故事沿著尼古拉‧一官的人生際遇開展:尼古拉‧一官即鄭芝龍,廣為人知的國姓爺鄭
成功的父親,明末縱橫中國海域的海盜集團頭目。本劇可以中場休息分為上下兩部,上半部
著重於尼古拉集團的發跡史、呈現商場中的爾虞我詐、舖陳家族共榮的革命情感以及海賊們
的愛情故事,結束於尼古拉擊敗荷蘭大軍,統合海上勢力、獨霸一方。下半部時空跳接數十
年後,海上集團勢力依舊,陸上明朝卻已覆亡,尼古拉為清兵軟禁於北京,鄭森(mori san
)接掌父親集團、排除異己、安撫軍心,高舉反清復明的旗幟,終至家族的敗亡:母親自盡
、父親被斬,隨著海上梟雄的死亡,象徵著舊有穩定勢力的瓦解,故事就在熱蘭遮城居民的
倉皇逃難中落幕…。
  在《一官風波》中出現的“複數一官”(一官是個挺普遍的中國小名:海賊大貓喚一官
、尼古拉是一官、二貓的老闆也叫一官),提醒著觀眾:這並不是「尼古拉‧一官的劇場傳
記」、而是屬於全體「中國海賊的稗官史劇」。我們再考量本劇的社會脈絡:上演時刻在就
職週年、編導身為國策顧問,則作者意欲通過此劇重建“海洋史詩”的政治意圖昭然若揭。
嚮往海洋的男人與象徵大陸的女人彼此之間不斷地角力,而男人們又被中國、日本、荷蘭/
西方…等多方不斷地拉扯著;浮於大陸外的巨船隱喻著福爾摩莎,艦上的雄性網絡是早期羅
漢腳社會的縮影,透過對海洋史詩的描繪以對抗傳統的大陸中心史觀,以古比今、思索臺島
去從。這樣一部複音歧義的作品,導演對國族認同的建構著力最深。  尼古拉‧一官並沒
有國族認同的困擾。在現今散見的史冊中,他是一個中國血統的海盜
、與日本女子生下鄭森─因而載名汗青,他在海上周旋各色人種之間,選擇最有利的位置,
因此明室覆亡後、他旋即投靠八旗,簡單地說,他是無祖國的商人。鄭森卻不然,這位臺灣
廣為人知的國姓爺,父親是中國海盜、母親是日本人,長於扶桑、受教於中土儒學,複雜的
成長背景使其文化/國族認同益發困難。中國,究竟是現在領有大陸的中國、還是只存於蕞
薾一方的中國?日本,在時空中漸行漸遠、再也無法回去;母親,作為日本、也作為文化的
本源、陸地的象徵,於是被拋棄了。海洋一定需要陸地嗎?尼古拉一生縱橫海洋、卻因為擁
抱大陸而死亡,鄭森無法根絕對大陸的嚮往、終於敗亡海上。陸地,是禍水紅顏、是妲己、
是尹雪艷:沾上的人必招致不幸。順此推論,我們(不論血統種族)何不另立一個男性/海
洋同盟呢?因為「沒有女人(陸地)男人(海洋)一樣好」(明渡同志情慾烏托邦/暗陳海
洋國族想像)!導演理想中,關於斯土的“社群認同”呼之欲出、意圖明顯。
  無可避免地,史詩中必然存在著英雄、並且透過其雙眼觀照世界,本劇是米爾頓《失樂
園》般對抗中心的邊緣論述。《一官風波》中的英雄理應是尼古拉‧一官,然而編劇並沒有
特別刻畫這個角色,甚至可以說,他並不深化任何一個角色,似乎更關注於介紹的工作:出
場、先讓觀眾知道有這號人物存在,再運用幾場對手戲來交代性格、動機,然後結束;理應
如浮世繪般貌異繁多的人物,卻都成了不具深度的功能性角色─包括最重要的尼古拉‧一官
,都成過眼雲煙。史詩故事涵蓋宏廣,導致本劇旁枝雜蕪、主線不明,也讓其中承載的意涵
顯得過重,終至無法承載的失序地步。一部沒有主體的史詩劇,默契不足的演員導致節奏脫
落,冗長失當的關目安排與缺乏調劑的冷熱,表演風格的不統一(安靜無聲的田川氏tagawa
,毫無預警地化而為鬼,淒厲奇艷地控訴著過往的生命,飄落的紙片極美,舞動的身軀與定
格如畫,可惜卻顯得突兀可笑:像是放縱演員過度發展的情節)…,諸此述事強烈而不協調
的片段,一再出現,讓長達三個小時的史詩架構、形式混亂至無線可理。
  本劇的舞臺設計素淨樸麗,長型舞臺宛如巨艦,白色布幕是張滿的帆,三面的觀眾既似
舺舨上的乘客、又似永世拍擊的海浪,旁觀其變。略感缺憾的是,正中碩大的投射屏除了表
達空間的移轉、間或暗指角色的心境,並沒有太多功能;黑箱般的展演廳過度龐大,觀眾錯
置其中常不知焦點何在(幸得燈光引導)、亦囿於角度無法看清表演;而演員面對此一開放
空間,除了顯出不知所措的浮躁感,無能穩住、也沒法融入舞臺,音聲念白除了消散在寬廣
的距離中、還不時被強烈突出的音效蓋過。服裝設計區隔海洋與陸地、文化與信仰,可惜沒
能表現角色的獨一特質,只賸下左襟右紝、華夷之別的功能。舞臺道具的使用突破時空限制
、古今並陳,可惜符徵不明確、未成指涉系統,反而予人格格不入的誤置感。背景音樂運用
多種元素,適切地點出時空的特性,可惜宣染效果不夠,除了表意、只有表意。
  劇場本身可以擔負娛樂、教育等多重功能,然而前提是:形式必須足以承載。《一官風
波》的問題正在於承載太多,然而整體沒有完美配合。荷重過高的艦艇往往在浪濤中翻覆,
一官船國於是傾圮在風波裡。無可諱言,本劇在技術面上均有相當成就,可惜並未達到高度
統一;表演方式過份雷同導至難以區分繁雜人物,部分演員風格表現更顯突兀;多線情節使
主題失焦角色亦深化不足;場面調度與聲光運用令觀眾既無法感動也難以疏離…。凡此種種
並非不可解決,只需在故事發展過程中稍加取捨、協調風格、培養熟悉度與默契,便足以讓
觀眾直覺把握意義(不論是否如我們現今所解讀的),讓此劇展現英雄史詩般地壯闊舒適,
而不是如現在所呈顯的小鼻子小眼睛。雖然現代人的認知方式往往是片段風景、不能看清全
貌,後現代社會也不能要求一元獨尊的意義詮釋,然而劇場不同於電影,沒有可供認同的鏡
頭、無法完整接收零碎訊息,無框舞臺將觀眾推入五里霧中,不知重點何在。多方拉扯的結
果,使得本劇承載的豐富意涵化為破碎的臉孔,看不清楚真貌;導演意圖建構的海洋史詩,
變成人魚泡沫,瑰麗後消失於無形,甚麼也沒有留下。走出劇場的觀眾也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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